讓我們把時間稍稍往回撥一點。

2077年12月31日， 零時。

就在女巫和黑桃K先生正處於酣夢之中的時候，有一個男人站在一個又臟又破的小巷子裏等人。

他戴著口罩，帽檐壓得很低， 雖然是夜裏， 仍然戴著一副墨鏡， 顯然不想讓人看見他的臉。出於一些謹慎的考慮， 他還戴了一副手套。

他正在與人做一場早就說好了的交易， 地點是對方定下來的。此時他拿著一箱現金站在這裏， 心裏多少有點後悔。

倘若對面的巷子裏突然沖出來幾個帶著刀和槍的強盜怎麽辦？他甚至不能報警……畢竟， 他要怎樣跟警察解釋，他帶著這麽一箱現金大半夜跑到這種地方是為了什麽？

他心裏直打鼓， 甚至一度轉身，想要回去。不過他的野心讓他停住了腳步，耐下心來繼續等待……他想要的東西值得他在這裏冒著風險苦等， 況且他與那個供貨商約定的時間實際上還沒有到。

他決心再等五分鐘。

五分鐘之後，他的供貨商到了。

從小巷對面走過來的那個人沒做什麽偽裝，穿著件寒酸的舊衣服， 手裏也拎著個箱子。他沒見過這個人， 但知道這一定就是他的供貨商。

畢竟， 除了有非做不可的事，誰都不可能在這種時間到這個鬼地方來。

對方的體型不大，看上去不強壯， 也不像是帶了什麽武器的樣子， 他稍稍松了一口氣。

應該沒什麽問題。

那人沒往旁邊看， 就徑直向他走過來，露出討好的笑容：

“真對不住，讓您上這破地方來， 不過這附近也就這一帶比較清凈，既沒有攝像頭，也沒有人來來往往——您總不會願意讓人看見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吧？”

他不想攀談，伸手指了指那個舊手提箱：

“東西在這裏頭？”

來人蹲下，打開箱子，露出裏面裝著的炸彈：

“您要驗驗貨嗎？”

他稍微躊躇了一下，裝作懂行的樣子看了看：

“這玩意質量夠好嗎？爆炸強度足夠大嗎？”

“您說什麽呢！”供貨商顯然對他的問題不太滿意，“我們這可是正規生意，童叟無欺。至於爆炸強度到底夠不夠……得看您想炸什麽。”

那人很警惕地後退了一步：

“這不幹你的事。”

“當然，當然。”帶炸彈來的人擺著手後退，表明自己確實沒有惡意，“如果您以後有什麽類似的需要……請再來找我。現在……可以付錢了嗎？”

那人想了想，把隨身帶的手提箱打開，把裏面的錢倒了出來。

“我的箱子就送您了。”供貨商不知從哪掏出個麻袋，一邊往裏裝錢一邊說，“裏面有減震泡沫，更安全些……況且您的箱子有編號，丟了會很麻煩吧？”

他聽見供貨商這麽說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箱子。

確實，這箱子似乎屬於某個奢侈品品牌，每一件都有獨立的編號，如果落到別人手裏，就可能追查到他本人。

他點點頭，總算說了句話：

“謝謝。”

供貨商又沖他笑：

“再有別的生意，可別忘了照顧我啊！”

那人並不答話，拎著兩個箱子轉身走出小巷，又轉過幾個彎，在街角找到自己的車子，準備回家。

他很謹慎，回家的道上稍微繞了一點路，確定沒有人跟蹤，這才把車停到家門口。

他感到有些疲乏，把裝著炸彈的皮包放在門口，自己換了衣服，回自己的房間睡去了。

這時已經是淩晨三點，四個小時之後，亞當斯大宅之中，黑桃K先生起床了。

昨天晚上他與女巫在一起繾綣許久，不過並不耽誤他這會兒起床——今天他要做的事情還有不少很多，他想著最好稍微早一點去公司。

女巫其實也醒了，不過還是賴在床上不肯起。她這些天熬得很辛苦，雖然和黑桃K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情緒會松弛不少，但身體的疲勞卻不是能輕易消解的。反正她需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得差不多，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舒服的床墊上多享受幾小時。

黑桃K先生走過來吻一吻她的前額：

“一會兒我叫她們把早餐給你端到床邊來？”

女巫平常都是自己到樓下餐廳吃早餐，還沒躺在床上吃過——要讓女傭人把早餐送到床邊這種事，她想想就覺得不好意思。

不過當她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離開這座大宅再也不回來……讓仿生人女傭端一次早餐似乎也可稱得上是難得的經歷，她還是答應了：

“好。”

她看著他，想了想，又說：

“今天晚上，我會收拾好要帶的行李，和啾普一起在老地方等你。”

黑桃K先生笑起來：

“聽你這麽說，感覺我們倆好像要去私奔。”

“本來也差不多。”

“我開著飛行車去……如果到晚了，你可一定要等我呀。”

“只要你別弄丟了水晶鞋，我想你應該是不至於遲到的。”

女巫笑嘻嘻地，把他當做是十二點必須趕回家的灰姑娘。

黑桃K先生伸手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：

“調皮。”

兩個人又一起笑了一陣。

“好了，這下我真的該走了，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你在這兒歇著，早飯馬上就來。”

他們親昵地接吻道別，黑桃K先生檢查了一下要帶的東西，下樓吃過早飯，就出門往公司去。

他像往常一樣到了辦公室，打開面前的屏幕。然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，轉頭去問助理：

“迪倫先生呢？”

“他還沒來，”黑桃K先生的助理回答說，“迪倫先生的管家說他昨晚沒睡好，早晨要晚點到……您需要他現在過來嗎？”

迪倫先生全名迪倫·亞當斯，實際上是黑桃K先生的堂叔。這家公司裏姓亞當斯的人實在多，為了區別，大家都叫他迪倫先生。他是巨人集團的首席財政官，在這裏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。

“哦，不用了，”黑桃K先生答應一聲，“幫我告訴他的管家，如果他不舒服，今天就別過來了……畢竟要跨年了，有什麽工作都可以過幾天再做。”

“是，我這就去。”

助理剛要走，黑桃K先生又叫住了他：

“對了，回來的時候，給我帶杯咖啡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黑桃K先生支走了助理，看看周圍沒人，就把之前女巫做好的藥水灑在房間裏。藥水稍微有一點特殊的味道，黑桃K先生把通風系統開得大了一點，以免被人聞到起疑。

過了一會兒，助理回來了。黑桃K先生想了想，撕了一張便簽，在便簽上寫下一個地址交給助理：

“請幫我聯系一下我的堂兄唐恩，讓他晚上六點到這個地方來找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助理去辦他交代的事，黑桃K先生靠在椅背上，深深地呼了一口氣：

這下該做的事情都做完，只差安置炸彈了。

炸彈早就已經準備好，黑桃K先生親自制作了炸彈的引爆系統，確保它們絕對不會有什麽問題。現如今這些炸彈都被暫時放在他自己辦公室的櫃子裏，他打算等到在這裏工作的人都下班離開之後，就把它們安置在他和女巫計劃好的地點。

他像平常一樣處理了一些文件，過了一會兒，有個助理走進來向他通報：

“迪倫先生到了。”

“請他進來。”

迪倫·亞當斯很快走了進來，他的頭發已經花白，卻沒有染發，身體也顯得不是很硬朗，這讓他看起來似乎已經有六十歲。但黑桃K先生知道他今年實際上才剛剛四十八歲，其實還算不上老。他雖然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老，眼睛卻很有神，目光銳利，如同鷹隼。黑桃K先生每次看到他，都覺得稍微有點緊張。

“聽說您在找我。”

“沒有。”黑桃K先生搖了搖頭，“我只不過沒在停車場看見你的車，隨口問一句……您還好嗎？”

“謝謝您的關心。”迪倫·亞當斯說，“我年紀大啦，昨晚少睡一點，早晨就起不來了，實在是沒法跟年輕人相比。”

“您不用這麽緊張，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元旦假期馬上就要開始了，您今天本來可以不用來的。”

“那怎麽行，”迪倫先生說，“總還是要來看看，萬一有什麽事下面的人找不到我，會不知道該怎麽辦的。”

兩人隨意攀談了幾句，迪倫先生就與黑桃K先生道別，回自己的地方去了。

這時候，女巫才剛剛起床。

她吃過了女傭人們送到床邊來的早餐，這會兒精神絕佳。女傭人們知道她今天要搬走，都過來幫她搬東西。事實上，她大多數的行李早已處理完，如今只有啾普和一些日常必需品還留在這裏。

她指揮著女傭人們把啾普搬到了黑桃K先生準備好的飛行車上。

“這樣就可以啦！”她說，“晚上的時候，亞當斯先生會幫我把東西送走的。”

女傭人們早就習慣了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，對女巫小姐把主人當搬家工人的行為見怪不怪。

女巫還要去一次店裏拿幾件東西，順便最後見一次蒂塔。她打電話叫來平常接送她的助理，開車把她送到了商場。

店內的貨物之前就被女巫打折處理掉了，現在要帶走的東西並不太多，不過女巫還是在這裏停留了很久。

從十六歲到二十四歲，她在這家店裏消磨了整整八年的青春，要說一點也不留戀……那是不可能的。

更何況……她就是在這裏遇到了黑桃K先生。

最初見到他的時候，如果有人告訴對她說，她會和這個人一起離開這座城市，她可絕對不會相信。

不過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，雖然她是個天天給人算命的女巫，到底也沒能預測到自己的命運，想想還有點奇妙。

女巫正在店裏收拾著，門口的風鈴突然響了起來。

“今天不營業——”她一邊說著一邊擡起頭，“蒂塔？”

沒錯，出現在她店裏的正是蒂塔，她笑嘻嘻地，向著女巫招招手：

“聽說你馬上要走，今天就想著早一點過來，好能看看你。”

“就算你不過來，過一會兒等你們開店了我也要去啦！”女巫激動的擺手，眼睛有點濕潤，“怎麽辦，想到以後不能經常見面，就好難過呀！”

“還可以視頻通話嘛！”蒂塔倒是顯得很達觀，“等我什麽時候買了全息設備，我們就可以連線做全息影像通話，肯定很棒！”

“如果你不嫌棄，可以我把店裏的全息設備帶走，”女巫說，“這個個人也可以用……如果你有時間，還可以做全息主播賺零花錢。”

“真的嗎？”蒂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，撲過來抱住女巫，“你簡直太好啦！”

兩個人坐下來聊了一會兒，就到了酒吧開店的時間，女巫跟她一起下去，在酒吧喝了一杯酒。

“現在我該走了，”她說，“再過一會兒天要黑了，我想要到我喜歡的那個樓頂去看夕陽。”

“你可以買點吃的帶去。”蒂塔說，“那是個吃東西的好地方。”

女巫最後擁抱了蒂塔一下，離開了酒吧。

蒂塔如往常一樣工作著，十分鐘之後，黑桃K先生出現了。

“你要是早來一會兒就好了，”蒂塔對他說，“西比爾剛走。”

“啊……”黑桃K先生露出有點難辦的表情，“我還以為她讓我到這兒來找她。”

“如果你是開飛行車來的，說不定還能追上她。”蒂塔建議，“她剛走十分鐘。”

“沒關系。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我想她應該去樓頂了……我過一會兒再去找她，我在這兒還有點別的事。”

黑桃K先生的話音剛落，一只胳膊從後面伸過來，搭在了他肩上：

“我沒想到你居然還知道這種地方。”

那是唐恩，黑桃K先生瞥了他一眼，把他的胳膊甩掉：

“什麽叫‘這種地方’，這只是家挺普通的酒吧。”

唐恩看了一眼正在擦杯子的蒂塔，挑了挑眉毛，沒再說什麽冒犯的話，只是坐在黑桃K先生旁邊的吧臺凳上：

“有話直說吧，找我到底有什麽事。”

黑桃K先生看著他：

“我是來向你道別的。”

“道別？”唐恩皺起了眉，“你要去哪裏？你可別想把董事長的職務甩給我，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巨人集團的總部工作。”

“啊……你用不著在總部工作。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我已經做了一些計劃，確保你可以避免這種事，雖然可能要給你留下一些麻煩……”

唐恩嚴厲地審視著他：

“查克，你可別幹什麽傻事。”

查克是黑桃K先生小時候的昵稱，除了家裏人以外，沒有人這麽叫過他。事實上，唐恩也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稱呼過他了。

“不能算是傻事，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我已經計劃很長時間了……明天你就會知道，就當做是個驚喜吧。”

唐恩的表情一點沒變：

“你的這個計劃和我上次見過的女人有關嗎？”

他的表情多少讓黑桃K先生感覺到有點冒犯：

“這不關你的事。”

“查克，你對女人太沒經驗，會被騙的，”唐恩警告他，“那個女人可不簡單，你在她面前，簡直就像是一只單純的小羊羔。”

黑桃K先生有點被激怒了：

“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像你一樣的花花公子，只會碰上沒有真心的女人。”

“聽著，查克，”唐恩的表情相當認真，“如果她只是管你要錢，你可以給她十萬八萬，哪怕幾百萬，我都不會幹涉你一句。但她要你跟她走……這絕對不行，你會後悔的——”

唐恩還想繼續說，不想一直站在旁邊的酒保蒂塔清了清嗓子，打斷了他倆的對話：

“請別在我面前說我朋友的壞話好嗎？”

唐恩猛地擡起頭來，當看到蒂塔的時候，唐恩的表情突然柔和起來。

“啊……對不起，女士，”他彬彬有禮地說，“我不是故意說您朋友的壞話的，只是我堂弟有點傻，我很擔心他。”

“現在你說了我兩個朋友的壞話了，”蒂塔說，“我記住你了……你下次最好別一個人來。”

這是句毫無意義的威脅，只能算作開玩笑，唐恩笑起來，他轉頭看了看黑桃K先生：

“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約我來這兒了……是為了要讓這位女士教育我嗎？”

“主要是為了防止我們打起來，所以預先找個人拉架。”黑桃K先生一本正經地說。

唐恩舉起手來。

“好吧，我不管你的事了……不過作為交換，”他轉過頭去看蒂塔，“能把這位女士的電話號碼留給我嗎？”

跟唐恩道別這件事，比黑桃K先生想象中要難。他一直糾纏不休，直到蒂塔貢獻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才同意離去。他走了之後，黑桃K先生坐下來，向蒂塔要了一杯酒。

蒂塔一邊調酒一邊問：

“那個人是你的親戚？”

“是堂兄。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他是我叔叔的兒子，我們以前關系很好的。”

“雖然是個輕佻的家夥……他看起來倒是很關心你。”

黑桃K先生點點頭。

他喝掉蒂塔遞過來的酒，然後把一張小塑料卡片遞給了她。

“這是什麽？”蒂塔問。

“我的現金賬戶。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我希望你能收下，當做是我對你們讀書會的……一點讚助。”

蒂塔隨手把卡片插進機器，黑桃K先生輸入密碼，上面顯示出了卡片裏的餘額。

蒂塔被哪個數字震撼住了：

“我們可用不完這麽多錢。”

“我也是，”黑桃K先說，“我覺得像這種靠壓榨整個世界積累起來的錢，應當交給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的人。你們可以拿這筆錢做社會實驗，或者進行再分配，或者……隨你們做什麽，我覺得總比放在我自己手裏更有價值。”

“你認真的？”

“快收下，否則我就只能把這玩意扔進河裏。”

“西比爾知道你這麽幹嗎？”

“我以前和她說過，”黑桃K先生說，“我想她不會介意……如果她在意這些的話，我們大概就不會在一起了。”

“好吧。”蒂塔終於收下了他的卡片，“就當做是你借給我們的——我們會按時付給你利息的……打到西比爾賬戶裏可以嗎？”

“不用了。”

蒂塔的樣子看起來很堅持，黑桃K先生終於改口：

“好吧……我猜，這大概也是必要的。”

他站起身來：

“拜托借你們的後門用一下……不從這裏出去的話，我有點不知道該往哪走。”

他穿過酒吧的後門，沿著上一次與女巫走過的路一直走下去，沿途買了啤酒飲料和三明治。

當他終於到達那個樓頂，他看見女巫正在那裏等著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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